◎金平
“虹啊,你要什么,你要什么?”
“我时刻准备着,我时刻准备着。”
一个表达别人
只为表达自己的人,是病人;
一个表达别人
就像在表达自己的人,是诗人;
虹,团结着充满隐秘歌者的大地,
虹,在它内心的居所,那无垠的天堂。
虹,梦幻的良心,
虹,我们的哭泣之门。
(张枣《虹》)
张枣作为诗人的重要性还远未被当代所认识;我认为,在未来,他的重要性必将被历史铭记。张枣是那种罕见的浸入了“诗的伟大”进而认识到“自我的伟大”的诗人。他的诗歌诱惑我一次又一次去重读,并收获新的启示:诗,伟大的诗,在终极意义上,意味着“人在宇宙中的自我觉醒,以及经由诗的弥合,人与宇宙归于同一”。张枣的《虹》即他对“伟大的诗”的理解与宣示。
《虹》以对话开篇——诗人与诗的对话。20世纪八九十年代,张枣的青年时代,是李亚伟豪言“除了伟大别无选择”的时代,是一些诗人狂热寻求“诗的伟大”与求索“伟大的诗”的时代。关于“诗”,由于彩虹那迷离、恍惚、含蓄与奇迹的特征,张枣选择了“虹”作为“诗”的意象,创造了一个与其对话并且将其诠释的对象。“虹啊,你要什么,你要什么?”语气诚恳、急切。“虹”代表本体论意义上的“诗”,同时这“诗”又通向哲学意义上“存在的本体”。“我时刻准备着,我时刻准备着。”诗人做出了听从的表示,语调真挚,心无旁骛。诗人的处理很巧妙,“虹”的应答与授意被隐去,变成了第一行与第二行之间令人遐思的意味深长的空白。“虹”的耳语,诗人心领神会,而“虹”所传授的“诗的真理”无法转述。
诗歌的写作却是可以言说的。“一个表达别人/只为表达自己的人,是病人;/一个表达别人/就像在表达自己的人,是诗人”。一向锱铢必较、孜孜以求地寻觅隐喻性的纯粹表达的诗人,在诗的第三节却“突然”插入了一段直白的理论性话语,大胆的尝试,在诗歌语境的蕴含之下,奇特而美。这是诗人对“伟大的诗”的理解,是诗人对自我写作的要求。“伟大的诗”要求诗人在写作时克服“经验的自我”的局限,让诗歌的写作超越诗人自己的“经验的自我”,也从不同的个人之中抽离出生命的普遍性,从而进入一种“广大的自我”的普遍性之中。
“虹”一般“伟大的诗”,令诗人们心向往之,所以“团结着充满隐秘歌者的大地”。显然,“隐秘歌者”并非局限于诗人,也不局限于人类,而是指所有的发出讴歌般天籁的诗性的生命。“虹,在它内心的居所,那无垠的天堂。”这是诗人对“伟大的诗”的赞美。天堂不在别处,而在“伟大的诗”的心中。在这里,“虹”的桥梁形态开始显露它生成诗歌的意象时所发挥的作用。如何走向“那无垠的天堂”?虹,桥梁般的虹,预示着“伟大的诗歌”作为桥梁,能够弥合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二元对立,或者说,能够将感官世界与灵性世界合二为一。
《虹》的最后两行,则是诗人通过“虹”的形态产生联想,对“伟大的诗”所作的描画和颂赞。“虹,梦幻的良心,”可望而不可即的心形的“虹”,在大地上如梦似幻地为“伟大的诗”赋予了形象,“伟大的诗”犹如“上帝之心”,必然是至善的、光彩的,诗人写作的诗歌也应是“心灵的艺术”。同时,“虹,我们的哭泣之门。”“伟大的诗”之“虹”为诗人以及所有“隐秘歌者”开启了一道通向内心的无垠的天堂之门。“哭泣”出自诗人对彩虹往往是在雨后出现这一自然现象的联想,“哭泣”并非悲伤,类似于喜极而泣,可以理解为人对自我心灵的净化和升华,犹如开启了一曲贝多芬的“欢乐颂”,将诗歌导向宁静,光明,悠远。
荷尔德林说:“人,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荷尔德林定义了“人的伟大”,张枣则定义了“伟大的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