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平

　　也许有一天清晨，走在干燥的玻璃空气里，

　　我会转身看见一个奇迹发生：

　　我背后什么也没有，一片虚空

　　在我身后延伸，带着醉汉的惊骇。

　　接着，恍若在银幕上，立即拢集过来

　　树木房屋山峦，又是老一套幻觉。

　　但已经太迟：我将继续怀着这秘密

　　默默走在人群中，他们都不回头。

　　（蒙塔莱《也许有一天清晨》） 

　　在高度物化的现代社会生活中，诗歌存在的意义一再地受到审视和追问。然而，诗歌一再地向我们显示的，是诗歌以其“奇迹”的属性而为自身存在之无可替代和不可或缺作证。意大利诗人蒙塔莱《也许有一天清晨》这样的诗歌，以直觉的诗性省思，在人们习以为常的世界认识论之外，探及了存在的隐秘界域，以对“奇迹”的洞悉和揭示而使诗自身也成为了“奇迹”。

　　诗的首句第一个词是“也许”。“也许”为整首诗呈现的景况赋予了恍惚的不确定性和悬浮感，也就是说，一个诗性的认识论上的“奇迹”已经发生然而并不会让诗人——这个“奇迹”的发现者和见证者——对它感到笃定。“清晨”既是一天的开端，更是一个对世界的新认识的开端：世界从此变得与以往不同，而这是“我”的新认识导致了“世界的改变”，从而，在认识论的意义上，“改变了的世界”也“改变了我”。用一个挺“玄”的词来讲，就是“觉醒”。

　　“奇迹”这个词出现在诗的第二行。诗人使用“奇迹”这个词准确传递了发现在习以为常的世界之外存在的“秘密”时的爆破感。“干燥的玻璃空气”触发了“奇迹”的发生。“干燥的玻璃空气”是发现“奇迹”之前对经验世界的一个超现实的“发现”。空气干燥、清冽、冷寂、透亮，使万物清晰呈现——诗人的“发现”在于，用卡尔维诺的话来说，即“可见的空气的这种具体性”。对于人类而言，由于空气的密度极小，它的具体性常常被大多数人忽略，而一旦我们意识到空气的具体性，我们就会意识到人类事实上不过是在“空气”中的浮游生物。诗人感到了空气的具体性，也强烈感受到了自身存在的虚空感，正如开篇的“也许”这个词造成的“离奇”的超现实效果：在被玻璃般的“空气”笼罩中，人其实是在虚空中悬浮。

　　诗人“转身”所发现的“奇迹”正是“虚空”：“我背后什么也没有，一片虚空/在我身后延伸，带着醉汉的惊骇。”诗人作为发现者的主体性和诗人“身后”那被观看对象的客体性之间的二元对立在这里消弭了，世界成为了诗人主观的映像——延伸的“虚空”（会随着诗人审视的目光扩展到整个现象世界）那“带着醉汉的惊骇”，是“我”的“醉汉的惊骇”。此前让诗人习以为常的对世界的认识犹如“酒精”的蒙蔽使“我”恍若一个“醉汉”（用“醉汉”的状态又传递了一处悬浮感），当发现了存在的“秘密”之后，忽然的“惊骇”意味着观念上的被爆破。此时被“干燥的玻璃空气”所支持和框定的“走”难以为继，瞬间变得步履蹒跚无所依凭。

　　随即，世界在诗人新的认识中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颠覆性状况：“接着，恍若在银幕上，立即拢集过来/树木房屋山峦，又是老一套幻觉。”玻璃般的空气犹如银幕，世界上的万物被诗人指为“老一套幻觉”。“虚空”才是本质。这是一个“秘密”，被诗人所“发现”，他把这个“发现”称为“奇迹”。显然，诗人把现象的世界看成是一个认识论上观念的“骗局”，大多数人依然被这个“骗局”所蒙蔽——“他们都不回头”，被动而且毫无察觉——而诗人从此成为因洞悉“秘密”而“觉醒”的秘密持有者。诗人的“觉醒”并非出自知识，而是瞬间的直觉。

　　读《也许有一天清晨》，我联想到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的洞穴隐喻。它假定有一些从小就被捆绑着不能转身的囚徒被安置在一个低于路面的洞穴里，面朝着洞壁。洞外远处有一堆火，在洞壁上映照出来往木偶的影子。囚徒们一直以为墙上的影子就是现实事物，直到一个囚徒被解除了束缚，看到了火光下的木偶，才知道原先看到的只是一些影子，而当他继续走到洞外，看到阳光照耀下的万物，才知道那些木偶也不是真正的事物本身，只是对事物的摹仿。对于人来说，实际上拥有“洞内”与“洞外”两个不同的世界，即可见的现象世界和可知的理念世界。

　　哲学家与诗人的表达方式不同，但他们所洞悉的“秘密”却如出一辙。他们一个共同的重要隐喻是“转身”，转身发现“奇迹”。事实上，诗歌呈现的境况告诉我们，对“虚空”的认识并非消极，“我将继续怀着这秘密/默默走在人群中”，“走”重新变得确定，存在及其意义也就再次确定。当一个人洞悉了“虚空”，就意味着挣脱了主体的牢狱，毫无疑问这是积极的。人的存在的意义不会在被蒙蔽中达成，只能在认识了世界的真相之后达成。这便是“转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