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万州）

　　老郭是我进城以后交往了将近30年的朋友，他就如老街老巷一样，成了延伸在我心中乡愁的一部分。

　　我曾经试探了自己一段时间，人，到底需不需要朋友的往来。那段时间我自闭一样生活着，闭门读书，在屋里炖汤，站在阳台发呆，出门见了人也懒得打招呼，生怕跑冒滴漏了体内蓄积的元气。有天傍晚，凝望古铜色的夕照，突然感觉心里无法承受之重，终于忍不住呼朋唤友，在城南一家老馆子里喝酒吃肉，刚一见面，我就如同外星球归来，热烈地拥抱着老郭他们。

　　老郭的老家也在乡下，一年之中，他要回老家很多次。这些年来，老家在老郭的心里也渐渐萎缩，亲人们远去，亲戚门纷纷进城居住，老家的土地被大户流转经营，发展成特色产业，再也见不到那种稻浪滚滚麦子金黄的乡村情景了。我问老郭，你回老家，到底是为了啥？老郭回答我，他有很深的乡愁。

　　我和他不一样吗？尽管老家那片土地10多年前被一项重点工程建设征地，几乎整村拆迁，但我还是一趟一趟回去，在老家的高处俯瞰，在陆地上刻舟求剑一般寻找着盛放在心里的往日记忆，它一直盘卧在心中，根须漫漫。每次回老家，山风一吹，枯萎的心房里顿时郁郁葱葱。

　　今年春节期间，老郭又带领妻子回了一趟老家，在外地城市成家的儿子也回来了。老郭恳切地请儿子一家也回老家去看看，但儿子拒绝了，这次回来，儿子每天的行程都安排得满满的，同学见面聚餐，去城里几个网红打卡地喝茶，去给某某老板拜年……

　　老郭从老家回来后跟我感叹，他们这一代人的乡愁，到下一代就濒临失传了，乡土这个根深蒂固的东西，就要面临板结了。我安慰老郭，你的老家，对于儿子他们那一代人，没有血肉情感的记忆，就不要用自己心里的执念难为自己了。老郭再次叹息，他不想让乡愁失传。

　　还有对亲戚的淡漠，也令老郭失落不已。回城以后，老郭主持了一次老亲戚们的聚餐，儿子也参加了，但他一直埋头看手机刷屏，或者起身打电话，完全不在亲戚之间的情感状态。老郭起身敬酒，敬酒词说得很是深情，大意是希望把亲戚之间的感情延续下去，亲戚之中的年长者也不住点头呼应。一顿饭刚吃完，老郭还准备请亲戚们到茶楼闲叙后准备晚餐继续，还没等他招呼完，亲戚后辈们早已四散而去。

　　和老郭一样，我也看重亲戚。我从乡里进城以后，遇到老家亲戚们的红白之事，总要随上一份礼。很多年来，我家吃的菜，几乎都是这些坚守老家的亲戚们担着筐背着篼挎着篮扛着袋送到城里来的，新鲜的菜叶上有时还滴落着山间露水。刚收了稻子，亲戚们还带来了新米，我熬了米粥，喝着浮着一层米油的粥，一股故土的沉香在我全身漫游开来。那些稻子，带着亲戚与乡人们的指纹与血性在土里一季一季地生生不息，故土老家的重量，在我心里更沉了。

　　父亲还健在时，也很重视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他在一本笔记本上规规矩矩记录着很多亲戚的生日，在墙上的日历上用红笔标注着亲戚家的喜事日期。那年，80岁的父亲去给他一个远房家93岁的表姨祝寿，父亲在老人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祝寿，双手递上祝寿红包。我见老人核桃一样的面容舒展着，眉开眼笑地接受着这个80岁后辈的生日祝福。

　　父辈们对亲戚的看重，到我们的下一代，已经非常寡淡了。他们大多自我、任性、势利、世故，他们重视当下，精明计算着人来人往中价值的互补与供给，精致投喂着各个利益群体，一旦没有这些东西的往来渗透，他们就漠然、轻视、远离、忽略。但我和老郭这样的老派笨拙之人，似乎无力改变他们。

　　有天，我和老郭坐在城里一处复建老城墙边，聊起已成为奢侈品的乡愁、成为古董般的老亲戚，城墙外边江面上，一艘行驶的轮船正鸣笛远去。老郭起身，朝那艘客轮挥挥手。我恍然感到，老郭似在对我们经历时代的人情世故挥了挥手，那是一个告别的手势：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