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平
父亲在河里沉浮
岸边的草丛中,我负责看管他的衣服
手表和鞋。
离死亡还有七年
他只是躺在河面上休息。
那个夏日的正午
那年夏天的每一天。
路上偶尔有挑担子的农民走过
这以后就只有河水的声音。
有一阵父亲不见了,随波逐流漂远了
空旷的河面被阳光照得晃眼
我想起他说过的话
水面发烫,但水下很凉。
还有一次他一动不动
像一截剥了皮的木头
岸边放着他的衣服、手表和鞋。
没有人经过
我也不在那里。
(韩东《河水》)
韩东是诗人也是小说家,他对写诗和写小说都精通,正是诗与小说这两种艺术经验的交汇促成了《河水》的诞生。《河水》是一首新颖的诗。显然,《河水》为阅读制造的晕眩,也是诗中所写“夏日的正午”“我”在河岸边的草丛里看到“空旷的河面被阳光照得晃眼”时感到的晕眩,是父亲“消失”后河面带来的晕眩,是父亲在我回忆的河面上“复活”所带来的晕眩,是多重晕眩的混合。
诗人对时间的处理带有强烈的哲学意味。诗的开篇“父亲在河里沉浮”,表面上是“此刻”作为叙述的起点,实际上伪造了“此刻”,他“离死亡还有七年”猛然将伪造的“此刻”还原为“过去”,真正的“此刻”是我正在回忆和写作的“此刻”。诗人在过去建立了一个“此刻”作为时间叙述的支点,他“离死亡还有七年”是当下的“此刻”对已经发生过的事实陈述,而当叙述跃回过去的“此刻”,它便变成了对未来的预言,预言同时也是预知,真正的上帝视角,在时间的内部制造了空间。随后,诗人的叙述消除了时间,或者说,诗里的时间经由线性的缠绕最终化为时间的混沌。时间的本质正是如此,它非常罕见地呈现在一首诗中。
有了“时间的混沌”作为基础,诗的后面的叙述就完全自由了。诗人无论是对细节的叙述,对经历过的情境的还原,还是对我“不在”河岸边时对父亲在河面休息时的想象,均将时间作为一个视窗,并且,似乎时间的视窗并不重要,然而,事实上真正重要的并不是视窗里映现的内容,而正是视窗本身。现代哲学认为,时间并不存在,时间只是人们虚构出来的一个“观念的尺度”,为让这个世界可以理解而以时间为维度建立起“时间的秩序”。我所观看到“父亲沉浮”之河,本质上是“时间之河”,是让人沉浮、供人休憩、引人忧伤的“时间之河”,我所观看的父亲,实际上不只是父亲,我对“父亲”的观看也是对“我自己”的观看,也是对每一个人的观看。诗人在诗的前后两次提到放在岸边的“衣服、手表和鞋”具有强烈的暗示,读之意味深长。
从《河水》中,虽然我们不难读出诗人对父亲回忆时的温情,不过,诗人在写作时以小说家的冷静笔触尽力将那温情予以克制。诗人所看重的所欣赏的是“父亲”在河面“一动不动”的物我两忘的状态,是他在河面上“不被观看”的无拘无束的状态,这是人与时间的和解,乃至于,人的这种“上帝”般的状态正是得之于“时间之河”的成全,太难得了。因此,当诗人淡淡地写道“离死亡还有七年”的时候,给人感觉是在陈述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