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晓(万州)
半夜里,老郭醒来,夜寂静,能听见小院前200多亩梨花噗、噗、噗绽放的声音。
在白天,漫山遍野的梨花如下了一场春雪,春风吹,一些梨花被风轻扬,从空而下覆盖在荡漾池水中,如在酿造春日里的梨花酒。风继续吹,梨花的浓郁芬芳浸入肺腑。我漫步在山道上,扩胸深呼吸,我不想辜负这葱茏山野中蓬勃植物的馈赠。
我应邀去老郭所在的山庄,那是开州区铁桥镇所属的一个村子,村名龙泉。代代相传的地名里,蕴藏着山水的基因。我问从城里来村子开展乡村振兴的小宋,龙泉有泉?来村里3年的小宋,对龙泉的山山水水阡陌纵横如掌纹一样熟悉。小宋告诉我,龙泉是被树木拥抱的村庄,山上山下到处都是汩汩涌泉。龙泉,一头连着历史粗壮的根须,一头伸向现实壮观的树冠。我又问老郭,铁桥老镇名字又从何而来?老郭带我去山下一条翡翠色流淌的河流,河上,一座老态龙钟的石拱桥横跨两岸,桥身苔痕斑斑,一棵老槐树树的根须沿桥墩披挂下来,如老桥生长的茂盛胡须。老郭告诉我,那年,有乡民在河里挖出一把硕大锈铁锁,据说是从桥上掉下来的,乃200多年前修桥人悬挂于桥,寓意用铁锁锁住“河妖”以防洪水,这便是老镇名字的源头。
老郭是离这个老镇50多公里的城市居民,6年前,在城里经营生意的老郭把生意交托给儿子经营,自己与夫人来到山里小院居住。那家小院,是老郭外出打工的一户亲戚遗弃的,亲戚已在城里买了房,小院经过老郭的修缮改造,携着老院子的灵魂再度归来。
在山里的日子,老郭经营着果园,还做了蜂箱让一群蜜蜂酿造最纯粹的土蜂蜜,这些年我就是喝着老郭那黄金一样发亮的蜂蜜,一张油腻老脸慢慢变得白皙细腻起来,那群山逶迤百花丛中的精华奔流于体内,我感谢那一群辛勤的蜜蜂,更感谢有老郭这样的踏实知交。去年夏天,老郭与城里来村子开展乡村振兴的小宋、老傅,还帮另一个村子建起了村史馆,让一个村庄的源头模样,从此有了清晰骨相。这些年,老郭还与城里文化人一起挖掘了村子里的薅草锣鼓、村民家训、打连厢、车车灯等非遗文化。老郭对我感叹说,这些,都是需要抢救的村里宝贝啊。
我每次去老郭的院子,院里一群“嘎嘎嘎”高叫的鹅便摇摆着肥大身子来迎接我。老郭不无得意地说,他听得懂“鹅语”。老郭还告诉我一个关于鹅的冷知识,说从鹅眼里看人,人就一只鸡那么大小,这是因为鹅的眼睛呈凸透镜结构,外面物体的光线进入眼睛就会自然缩小了,所以在鹅的眼里,连人也比它小,有恃无恐的鹅便目中无人逞强好斗。不过老郭喂养的这一群鹅,倒显得温驯善意,一见人便摇头晃脑打着招呼,不像城里一些孤傲的诗人,写着人类难懂的诗却又显出桀骜不驯的样子。
老郭是我在城里有着20多年交情的故交,他特别喜欢在山里的雨天炖肉,和那个美食家老头儿很相像,就是汪曾祺,他从城里带来这个面目和善老头儿写美食的几本书,晚上作床头夜读,屋外昆虫唧唧声中,老郭有时从睡梦中咂巴着舌头醒来,是他梦见了书中美食。老头儿在一篇文章里这样说,下雨了,炖肉去啊。
汪曾祺那稚童一样的声音,隔着时空的青蓝天幕,响彻在老郭耳畔。
老郭说,在雨天炖肉,屋内锅里咕嘟咕嘟响,肉香弥漫在屋外水汽泱泱里,沁人心脾,这是恬静山居生活中,一幅最写生的画。
春日里的一场雨,让老郭经营的一片果园土地吸饱了雨水,老郭兴奋地喊我,快来山里呀,这次我给你做开州的头碗吃。我如约而去,只见老老郭首先劈柴,那是一个老槐树的树桩,树桩上生了一层绿藓,我伸手抓一把,掌上全是树上粗纤维。老郭扬起斧头朝树桩劈下,垒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木柴,作为炖肉燃料。开州头碗,居开州美食的头把交椅。老郭用一个木盆盛肉,肉里放入大量葱、姜、盐等调料进行腌制入味,腌制完成,为这个菜品华丽的转身做好了第一道工序。尔后,对腌肉裹上淀粉,放入油锅,在小火作用下,肉块由白色逐渐变成金黄色,捞出控油,接着将雪白豆腐同样炸成金黄色并切片,山里洋芋切块,一切准备就绪后,开始码盆装料:炸肉垫底,再铺一层炸豆腐,最后放上洋芋,此时就可以用大火猛蒸了。打开锅盖的一瞬间,氤氲的香气扑了上来,浸润肺腑。老郭将准备好的大盘子来“翻碗”,再淋上汤汁、撒上葱花,美味爽口的头碗就等你举箸享受了。
山里让我如数家珍的美食,还有竹格格蒸肉、霉豆卷、白糕、山胡椒鱼、坨子鱼、粉条炖鸡、肘子、扣条、豆腐丸子、粉蒸、炸骨、回锅肉、川汤……这些美食,都是来自山里天光雨露、地气蒸腾中的原生态食材。
山,一眼望去,清幽葱绿得似在流汁,人在山中走,从高处俯瞰,如蠕动在墨绿桑叶上的一条蚕。龙泉在涌流,涌流的是越来越美好的日子,也是漫漫心流,它与这片生机勃勃的大地,美美与共,美美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