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月
人生总有些关系不一般的朋友吧。
《诗经·国风》里有首秦风《无衣》,诗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诗句一唱三叹,慷慨激昂义薄云天,想来这便是大丈夫之间所谓“情义”的最高境界了吧。
小女生之间的日常情分么,好像没被什么像样的诗词曲赋吟咏过,世人送了一个酸酸甜甜的词:“闺蜜”。校园里的闺蜜们喜欢留一样风格的发式,穿同样品位的衣服,连追星都常常是同一款类型甚至同一个人。
四十多年前闺蜜呢?那时的我们一块儿搜集糖纸烟盒,往漂亮笔记本上抄流行歌曲什么的。我们传看着前一家不知打哪儿弄来的纸张已经泛黄的《苦菜花》《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还有《红岩》之类,直看得是废寝忘食灵魂出窍,常常没看完就被下家催,后面不知排了多少家呢。
再就是看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看了《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王子复仇记》《简爱》等等好多根据名著改编的经典之作。还看了不少戏曲片,越剧《红楼梦》、豫剧《朝阳沟》、黄梅戏《天仙配》什么的,彩色黑白片都有。当然少不了京剧,但不再是八个样板戏,而是真正的老片。
第一部就是《望江亭》,和建华在七连连部大院一起看的。算起来,这该是“四小名旦”张君秋先生的代表作吧。那时没有人造美人这回事,银幕上的特写镜头里不难看出,1958年拍摄此片时,张先生已人近中年,但却能以其端庄秀美的扮相和明亮甜润、刚健清新的唱腔,将孀居少妇谭记儿演绎得花一样沉静美好,玉一般大气勇毅。此前曾在一本旧《人民画报》里见过梅兰芳先生早年舞台艺术黑白照片,看那一招一式一颦一笑,只一眼便不由得惊为天人,才知道一个男人扮演一个女人,有时是比漂亮女人还要美丽动人的。
还有《野猪林》。明明是熟知的水浒故事,但由李少春先生在银幕上再现白虎节堂蒙冤、起解发配和火烧草料场,还是让人看得揪心揪肺长吁短叹。想他一个英姿勃发前程似锦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武功盖世且情深意重,本是人间龙凤一般的人物,可转瞬之间便由天堂跌落地狱,若不是那仗义的兄弟拔刀相助,一定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深秋时节的露天影院里,黑压压的人群和我们一样,也是越来越沉默,寒凉的晚风中唯余声声叹息。我们已经知道,眼前看见的只是戏台上英雄的影像,戏台下的大师已抱憾离世!年少的心在那时,第一次有了世事难料、人生无常的忧伤,无限感慨油然而生又沉郁于心。此后每每读到“枯藤老树昏鸦”之类的词句,就不由得会想起林冲风雪山神庙的唱段来:“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苍凉悠远的声音由那夜银幕深处隐隐传来,久久萦回不绝于耳。
从此便爱上京剧,断断续续看了银幕上的《铡美案》《群英会》,还有“杨门女将”系列等等。其时并不知道这便是国粹,就只是单纯喜欢它的服饰它的调调,喜欢它特别的味道。常常是听不懂也要去听,看不懂也想去看。于是仰望着它的博大精深,震惊于它的美轮美奂,即便不懂它的唱念做打,也一点不会它的手眼身法步,笔记本里倒是认认真真摘抄了诸如“西皮明快华丽愉悦,二黄凝重沉静悲凉”,“旦角声腔讲究水、脆、亮、柔”之类。日子久了,连队高音喇叭和家里的收音机里,也还是能分出梅派与程派的弟子,品出马派与裘派的妙处。
时光流转,京剧到了网络语言里,谐音成了“惊惧”。我喜欢这个臆造,这词语正暗合了我的京剧之爱。豆蔻年华,正是渴望读书又得不到满足的年月,也正是想要抒情却无人可诉的年纪,青春无限却无从寄托更无处安放,那一眼,只一眼,就被它们攫住了灵魂。彼时,正好比一片极度干渴的田地,恰遇着一股温润清凉的泉,哗——从此心甘情愿做它生生世世的俘虏,沉醉其间,再不想,也再不能自拔了!

